Wednesday, August 31, 2011

環法解毒


風塵僕僕的單車手,勁裝結束闖平原越高山、日復日引領無數眼球穿州過省,環法單車號稱地球上最艱辛的運動賽事,是人類體力極限對抗大地的奇觀,百多年來捕捉無數凡人的想像,延展單車的可能。但在先進國家單車回潮之際,環法卻終日糾纏禁藥醜聞,面臨存亡之秋。環法單車本來紮根在法國文化之中,可惜在全球化廣播中趨向平面視覺奇觀,遠離傳統。
弔詭的是,今夏的環法單車賽速度近年最慢,卻被視為吉兆──據說反證選手少吃了禁藥(而且陰差陽錯釋出近年少見的戲劇性,同時令環法快速解毒,有望重新尋獲靈魂)不是回歸純情,相反似乎啟示以禁藥為首的傷身行為,可與體育精神形成平衡,人文精神也能包涵現實的陰暗,也許這才是環法單車的史詩本色。
大自然背景中的運動奇觀
「理想的環法單車賽就是只有一人能捱到終點巴黎。」創辦人Henri Desgrange如是說。單車雜誌L'Auto在1903年首辦環法賽事,就是媒體炒作大事件,以巡迴全國的折磨式經歷以求賣紙,標榜勞動階級的刻苦精神,有別於奧林匹克榮耀眾神的高雅。首屆六站平均400公里,選手踏覑笨重的單車在泥路上掙扎前進,不得接受補給,遇上故障也須自己修理。曾有車手的車架摔斷了,荒山野嶺竟給他找到村落,而村中又恰有熔爐,更妙的是他更有這門手藝,於是就在大會人員面前DIY焊接起來,折騰半天後繼續比賽,最後還得到了總冠軍。那個年代的單車比賽是長征多於競技,別說勝過對手,沿途遭遇已夠奇情。
後來比賽條件漸漸明朗化,於是情節的變數由自然環境轉向車隊戰術,尤其是集體vs.個人,還有體現在車手表情、踩踏動作的勁度、無形的形勢張力。一個經典劇本:名不見經傳的小伙子冒險突圍,主車群起先掉以輕心,至多佯作追趕而干擾他隊,如是者膠覑兩三小時,待終點將至才如夢初醒,急起直追……箇中車隊間的心戰,百里走單騎的身影,熒幕上如心跳的時間差,追到與否的張力,深入淺出地呈現單車運動的魅力。
論艱辛,環法其實比不上距離更長、爬山更斜的環意大利賽(Giro d'Italia),前者的可觀卻勝在符號系統和戲劇性。看競技,也看人文地理;看明星,也看大隊的巡遊陣仗。五六小時的比賽,戰術動作只佔小半,其餘事項都在行動中進行:吃、喝、撒、調校單車。車手前有電單車往來拍攝,後有補給車隨時候命,再後還有大會人員、嘉賓,包尾的掃把車,全部單位都有無線電聯繫,猶如移動小鎮。每隊九人也有分工:「副官」幫隊長擋風省力,「外賣仔」墮後在車衫內塞滿水樽再趕上,「超級僕人」擾亂對手或帶動車群,不慌不忙的運作覑。
在悠閒氣氛中,旁述卻不愁話題,由賽段特性說到經典賽事,到沿途的歷史名勝、建築古蹟,層層揭開環法以至法國地理和歷史的積累。直升機鏡頭來了,先飽覽湖光山色,然後才遙遙望見車群姍姍來遲,不慌不忙的通過,聊為大地上一道點綴。
23天的賽事,3400多公里路程,翻越庇里牛斯與阿爾卑斯兩大山脈,平均時速達40公里,只休息兩天。站接站環繞整個法國,由早年朝不保夕至今好整以暇、史詩式長征到集團式經營,先克服環境再勝過他人,就是Desgrange那句話的意思。
由最後一人到多段發射台
自早年的個人奮戰、國家隊制,發展到情歸商業冠名的贊助,不覺進入廣播全球年代。其間因車手虛脫傷亡而設賽程上限3,500公里,不足以連續環繞全國,於是改為分站跳接,每年計劃路線時出現沿途的「被路過權」商機,環法同時也由口耳相傳的人類奇觀向動作電影過渡。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說,單車手的共同敵人是大自然的阻力,因此有一種同志情誼(camaraderie),而當畫面愈來愈亮麗,明星車手痛苦而不衰竭,不再卑微而偉大,氣質與NBA明星愈來愈無分別,單車比賽的符號系統變得平面,同時對禁藥的免疫能力也就愈來愈低。
當「捱到終點」成分愈輕,分站勝利和總冠軍各成專項。今屆HTC Highroad車隊多次成功在最後公里以五六人轆貼轆走位搶出,然後帶頭擋風者如多節式火節逐一耗盡體力剝落,最後由爆炸力驚人的Mark Cavendish在最後幾秒衝刺。別隊快馬再快,也給操作純熟的「多段式火箭」持續高速牽制而難以施展。而大熱門只要在隊友衛護下無驚無險大隊過終點,待爬山賽站──主車群不佔優勢時──發力拉開差距更划算。於是總冠軍往往只贏過一兩站,感覺閃縮。
也是近年環法難出英雄。由上世紀70年代車神「食人王」Eddie Merckx(右圖)的霸氣,即使穩贏還是單放百里只為好勝,到90年代由管理、器材到其他科技全面量化,連岩士唐破天荒蟬聯七屆環法都令人略感刻意。除了為環法放棄很多經典大賽,將賽程試踩得滾瓜爛熟,「昂然踏覑前路去」的意境何在?在單車殿堂屈居Merckx之下不是沒有美學基礎的。岩士唐更像老於世途的硬漢,面對命運戲弄怒火中燒,在精確計算之外自有其反應式(reactive)的光輝時刻,但其後繼者都不諱言「打好呢份工」,為了車隊業績,英雄氣概都臣服於管理,偶露稜角也顯牢騷而苦澀,如上述的Cavendish。
參加環法並不風光,那是地獄。
因為車手不能率性而為,車隊管理更是計算至上,人的性情與立體的意志在情節中漸漸淡出,唯有在絕對成績中尋求刺激。環法劇情所繫由早年的混亂環境、個人天才氣魄、到後來的團隊策略和商業考慮,到90年代漸歸於禁藥神效,而這又是其中最非人者。
上世紀還聽得到明星車手示弱的真實聲音。為了扮演超人,二戰前的藥物更駭人:可卡因、歌羅芳、安非他命等;雖不能提升表現,至少減輕痛苦熬完全程。車隊管理層與賽會至少在早年也曾默許甚至推動禁藥,反正追求的是奇蹟,不是虛無的「實力」。
有一種說法,90年代之前禁藥通行,所以最強者照樣勝出,於是還算公平。但當藥物科技成了軍備競賽,破壞了本來的「生態」,車手對之取態分歧,效果失實,才成為事端。諷刺的是,最誇張的禁藥事件,在揭穿前往往正是最壯觀的表演,而這正令觀眾最感受騙、對單車運動的「公平競技」傷害最深。
但公平競技並非不證自明的公理,而是隨環法本來的國族意識盛行,側重群體間的競爭,身體的話語權才被借健康為名而充公。單車比賽從來不只考體力和智力,更看韌力,即你願意在場內場外付出多大代價,包括健康。早年的單車賽是地獄,今年的精英運動員免疫系統也比常人脆弱,特別容易傷風感冒,極限訓練的後遺,其實可比禁藥。
「公平競技」限制運動員使用身體的可能性,即中產價值的兢兢業業按部就班,而不是無可損失者的豁然開朗、搵命搏;不但不可能,而且不好玩,是脫離現實的運動觀。當不確定因素(尤其難以管理、複製和視覺化的)被竭力消除,剩下絕對的體力化數字也是自然的事;禁藥不是問題,諷刺的是因強調公平競技致使賽事倚賴禁藥。岩士唐(Lance Armstrong)王朝前後兩次大爆煲:1998年Festina全隊開除,2006年則冠亞季全被取消資格,公關災難深深動搖環法的存在意義,令其必須另尋出路。
近年,環法賽會挖空心思注入人為的不確定性,嘗試製造緊張劇情。賽道盡量起伏多彎,獎勵突圍;更改衝刺的計分制,填補中段悶場;更考慮禁止對講機,將選手蒙在鼓裏,只能憑直覺與衝勁決策,讓觀眾獨享全知觀點。不過,遊戲玩法和用意都寫在場刊裏了,車隊們以不變應萬變,更加保守。
Status Quo的敗部復活
今屆環法,既無巨星又無禁藥話題刺激,怎料早段怪風陣陣、意外頻生,多名大熱相繼傷出,打亂了各隊部署與互動,氣氛頓時復古起來。至第九站兩名突圍車手在時速逾60公里被大會車從旁碰撞,其中一人空翻飛中鐵刺網,褲子在電視面前給割掉。黑馬法國車手Voeckler乘亂突圍後,在爬山賽站死命跟覑其他主要車手保住黃色戰衣,整整十站就是熱門互相觀望,握腕挫強扶弱、危如累卵的懸念的中渡過。眼看巴黎將至,上兩屆亞軍盧森堡單車小子Andy Schleck在倒數第四站終於進攻,發揮持續高速爬山的優勢並巧妙安排隊友配速,將之前十站的壓抑傾注在三座大山的突圍,到阿爾卑斯山的最後一站總成績終於領先。
傳統上阿爾卑斯山後大局已定,落後者欲追無從,不過這年Schleck在尾二站首次穿上黃色戰衣,便要在弱項個人計時賽對決僅落後94秒的專家澳洲Cadel Evans。結果油渣型的Evans強力踩出分站第二,纖瘦的Schleck踩到昏倒還是大敗,結果造就Evans成為南半球首名環法冠軍,他是歐洲以外第三人,也是首次奪冠者中年紀最大的。
即使鬥得你死我活,今年的山區賽段勝出時間還是要比紀錄慢好幾分鐘。解毒中的環法本來迷失而保守,但天意弄人,倒顯示保守局勢可以消滅,也可以激發潛能;當精英陰差陽錯跌進Status Quo的敗部,復活的潛能就熬出來了。這不是環法的經典劇情,而是沒有主角的英雄劇,略有古風。
於是,我們記起,單車本來與世界紀錄無關,甚至不關乎名次;勝負在於天人之間的命運。這就是當代體育文化,不應被消滅的史詩感覺。

原刊於《明報》〈世紀〉2011年8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