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26, 2010

S1M0NE-寫實到科幻未竟全功

既然其他情節簡陋,S1M0NE的可取之處集中在真/假及可知/不可知的微妙關係。
一般接受的表演藝術標準,當然是用真人演員,但最好是能表現出「莫可名狀」之類的感覺。所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說法,即是將觀眾由他們既定(already)的認知-可預料的、生活的,帶到(novel──英語內置的pun?)的認知狀態:出乎想象的、未曾遇過的、提煉昇華的。這種「新」,以經歷這作品前後的分別來比較,也就是由未知到知的展現過程
這不一定是fantasy:完全製造另一世界,反而通常是豐富、延展後者,並不推翻或取代甚麼。簡單說,就是細緻化和具體化的過程。這標準仍偏向寫實,所以即使近年大盛的魔幻電影都仍以真人演員作基礎,以令觀眾先相信他們看的是「真實」的故事,然後才出發去作電影幻想。即是電影作為視覺為重的藝術,很難擺脫「眼見為憑」的感覺。電影的滿足感,很大程度在於以延展消解既定的苦悶或困惱,在現代(?)生活中找到自然的片段。
在戲中,S1M0NE的神秘感與其生硬演技都令無數人抓狂,是有趣的組合。後者-令人想起王大導的作品-找輪廓完美得像希臘雕像的明星做一些很虛、不在電影畫面當下 context的表情對白,就能讓觀眾自行想像,很有感覺。
按電影是偷窺的說法,將三維的現實世界投射到不那麼真實的二維平面銀幕上,容許觀眾的「反投射」:將銀幕上看到了的約化現實以各種戲內戲外的方法重組-或者虛擬-回較真的真實。戲內的包括剪接的結構組合較果,戲外則包括DVD附設的和imdb.com上的製作資料和參考(references)等,多數人都是以零碎資訊的方式吸收,即是八卦。
八卦新聞與上述的作品觀有相通之處,都是一段旅程,只是方向相反。由看電影到看八卦,對觀眾來說也是由既定到新。問題在於,主流電影的空間按理說應是相當滿足的,不知何時女明星才被拉下凡間,這種「知情權」─或者說是好奇的人性-多數做成損人不利己的八卦,將明星帶回平常人的世界,也破壞了電影的社會功能。當由novel回到already的過程不能發生.S1M0NE的神秘感與魅力得以保存。
電影只提及Al Pacino的才華及集歷代荷里活女明星之大成,有點令人失望。視野似乎只見創作人的世界,焦點集中在Al Pacino與創造物的掙扎而太側重他的潦倒高壓演技並失諸陳套。當他故意令S1M0NE出醜卻破壞其形象而失敗,導演只簡單解釋為戲迷的盲目,沒有細究心理,似乎S1M0NE的導演並未超出荷里活人夫子自道的思維,並未涵蓋影迷,即是有點創作精英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過此戲似乎沒有甚麼先例可循,其實難度甚高,成為爛蕃茄多半因為令人期望太高了。

Friday, December 17, 2010

Before Sunrise

萍水相逢,搭訕隨時終止,不懂對方底細無從討好,唯有做回自己,至多浮誇一點,H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
他們談的內容:男女角色、反叛時代、童年與親人,話不投機就轉話題,卻層層剝掉雙方的掩飾,隨意得來很性感,交淺言深但有心人知覺得到,是很好的pick up line,而有別於《把妹達人》(The Game)那種刻意計算的flirting。
至於做愛與否、再見與否的猶豫,更是激情與感情之間的試煉,火速搭上之後能夠開花結果,細水長流,卻是機緣巧合的福氣了。

Wednesday, December 15, 2010

Once

老套得要死的小品,設定在當代,對比令生活逼人和愛情的難以捉摸更形實在。搖鏡令我生怕不幸隨時降臨主角身上,片尾鏡頭女主角吐露心事,令人神傷,窗外卻只見晴朗。個人的小插曲小心事,摺合成時空的奇點(singularity),未妨惆悵是清狂。
如果艷遇是點綴,這份心事就是小疤痕,這種情懷或者無所謂超脫。

Saturday, December 11, 2010

由人擇原理到人類學──瑕不掩瑜的《天地變何處安心》

香港天文台在前任台長林超英主持期間,正值回歸後本土意識覺醒之時,多次惡劣天氣警告事件,他帶領天文台面對大眾,當時他曾說「天氣預報是社會科學」,雖然只是修辭手法,卻正道出他以科學反饋社會之心。他在氣象本業以外還熱衷觀星和觀鳥,皆實驗室以外的科學,其新作《天地變何處安心》由自然到人文的進路,算是一種從向外探索返歸自身的領悟。

本書以時事破題,從2008年汶川縣大地震與近年香港惡劣天氣時港人的反應說起,由「無人不成災」的道理切入自然與人的主客可變的關係,繼而提問:天地無情?有情?還是其他?

在提出天災帶出的「問題意識」(problematic)之後,並不是感性化處理「天地無情,人間有愛」的荷里活式結局,或政治正確地進而拆解現存的體制-特別是資本主義社會-如何違反「環保」一類的理想。

作者將這種常識定見可以三言兩語打發的大問題擴而充之,挪用Jared Diamond(著有《槍炮、病菌與鋼鐵》等,碰巧也是觀島迷)的學說,以世界地理以至文明興衰的實例縷述自然科學中生機與殺機如何並存。最重要是尊重自然的態度與潛入現象的取態,而不是要勾勒確鑿的機制,幾個基本科學概念作為人類史(及以前)的座標:能量流、熵(即系統的混亂程度)、生物多樣性、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含量,勾勒出大趨勢。因為蕪雜,科學邏輯難以無限推展,而在歷史脈絡得以多方印證,由是科學人常犯的「淨化思維」弊病得到制衡。

書中的氣象史圖表多採用二氣化碳的含量變化,而非最為人知的氣溫,因為前者是生物-或生命-與環境互動的明證:將二氣化碳借太陽能量以光合作用抽離太氣層,營造動物生存的環境。人類的出現,以至人性的創生,對作者來說皆是順天遠多於逆天,人與環境的和諧關係,也是後者做莊。

在以人為本(相對於神本)的現代,所有學問或明或隱既以人類角度出發,可說為解決人類問題而設──難怪所有知識總被老套地歸結到「人」。人在自己的世界觀中擁有不證自明的特殊地位,是為認知人擇原理(cognitive anthropic principle);氣候危機令人類發現「人是得天獨厚」這一根深柢固的概念之弊,作者的說法是將科學考古的框架覆蓋至現在,消解人在地球變易中的特殊地位,令人類在環境中由研究者變成研究對象,可說是「大大歷史」之一種,從而為人類謀生機。

這也是人類學:人要研究自己,必先跳出自己,欲研究他人,必先進入他人,在進出之間變換,以消解自己或他者位置的自我中心。

作者這份領悟,暗合當代反省以西方為首的人類文明的後現代思潮。他的去中心化固然不徹底,至少沒有去掉歷史的書寫痕跡和作者的科學訓練框限,但既存忘之際,科學唯物史觀即發揮威力,至少指出當前人類生存的方向,可見對求解的誠意是知識純度的基礎。而作者既重邏輯又是人文問題的業餘,繞過既存之論而不訴諸陳套(尤其是感性),結果就落於空闊,皇道迂闊而莫為,正是本書的特色與局限所在。

到底,《天地變何處安心》的內容即使偏鋒也非原創,作為通識,作者的用意在於以切身體悟,接合出一張氣候史、考古、生態、環保、儒與道、城市與精神狀況的百家被。書末的參考書目主要是「大大歷史」、零散的科學報告與及中國文化的通俗經典,予人枝幹分離之感,與主文的靈光閃爍(有時甚至是「食字」或「爛gag」)一脈相承。再一次,其缺點也是優點:不同於主線清晰的模範寫作,作者的思路斧鑿痕跡流露無遺,也許難以捉摸重點,卻極具啟發性。而自己犯上所欲推翻的成見,如不時流露「為人著急」-當然作者意識到,只是無法超越求生延線的本能-也是通識作為新題目新類型的草創狀態。

至於很cliché地推崇孔子,雖非離題,仍反映其基礎到底是科學,因為中國文化也許猜中了夠多宇宙真理,卻無處理私人情緒與欲望,這些「後自然」的現象。作者常言地球終將被太陽吞噬而人類必將滅亡;於是希望之為虛妄,正與絕望相同,這是儒家從無觸及的範疇;潘朵拉盒子打開之後,林超英可會走向異見、哲學或科幻?

原刊2010年12月11日《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