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13, 2011

倫敦單車光景

前年9月來英之後,一直感覺怪怪的。人地生疏,倫敦固然談不上親厚,但疏離卻不感不妥,首度放洋,大都會的「失格」想像有點失落。直至後來買了單車,10月底一個微雨的傍晚,與千百汽車單車擠在市中心北端的Euston Road上徐徐前進,那一刻方覺自己身處此城。

後來發現我的經驗古已有之。已故人類學家紀爾茲(Clifford Geertz)憶述1958年初抵巴里,當地人對這個西方研究者視而不見,他的田野考察無法著地,直至一天倆口子觀賞非法鬥雞時遇上警察掃蕩,本能地隨當地人四散奔逃,而非表明尊貴身分置身事外;共同落跑過後,當地人「突然感到他的存在」,參與式觀察也得以順利展開。

單車以肌肉和汗水代替引擎和廢氣,令人與都市緊密相連,流動環境的刺激與運動的亢奮令視野中的結構朦朧而浪漫起來,堅實與疏離的雙重性矛盾統一,交際 (sociality)揮發而成若即若離的類社會性(quasi-sociality)。由早幾年流行游走與飄移,香港漸轉向在地與紮根;單車似乎避過定型,繼續游走在城市空間與文化想像之中,後者也由與「我」相對的背景,變成由無數個人軌跡錯落草成的情感群落(emotional communities)。

踏著單車過河
初抵倫敦,即見識到此世界名城生活之難,以「貴夾唔飽」的公共交通為表徵。我們居於第二區東南角,市內地形平坦,騎單車成為不二之選。
我騎的是網上找來的一輛二手「梗牙」(fixed gear)單車。久聞這種單車只有一個「波」且雙腳必須跟後輪同時輪動——正是黃蘊瑤負傷奪銀那種場地單車,由三藩市的單車速遞員(bike messengers)古老當時興地率先應用在馬路上。簡約美感,感覺輕巧、直接、人車合一,彷彿我也是城市戰士。那時不知道,我已無意中加入了一種次文化,迷上單車零件的美學與性能,甚至以之交友與寫論文,嵌入一種方興未艾的都市想像。
我們逐步摸索在馬路上的生存之道。越過公交路線以至大馬路等間接的再現,從物理空間建立對倫敦的親身認識:微觀地掌握司機的動向習性,宏觀地記路線並即興修改,偶然經過的偏僻街景,又從不同進路穿過同一社區看到其多個面向。在滑鐵盧橋過河,高於河岸視野開揚,兩邊西敏寺一帶和東區的商業大廈氣派宏偉,市中心則緊湊而富歷史質感;鬧市較為混亂而易於鑽空子,講求熟悉交通與預測,市郊則車速較高,體力化而不容犯錯。
騎單車甚至成了我們生活習慣的有機部分:每天1小時運動,出門前猶如登山量度距離估計時間並選定可靠的鎖車處,如果有約就踩慢一點以免出汗。 因為與之有別,那日益過時的思維更形明顯:以汽車文化為表象,崇拜能動性(mobility)與個人空間—— 一如(布爾喬亞)波希米亞式「游走」。單車從技術層面改變了個人能動性的本質:不如步行般受限,又不如駕車困在車廂小世界之中往外窺探;既克服環境局限, 亦對其更加敏銳,可謂超現實之一種。’

「第三世界」
秋天的大雨還能因新鮮感而忍受,冬天騎車卻真正嚴酷。單車漸少,黑夜漸長,路面濕滑,貨車彷彿愈來愈快,指定的單車線變臉而成越野路段。看其他單車客專注 前方的作戰神色,沒剩多少瀟灑寫意了。但那是必須的。每逢大雨甚至雪後,每日經過的路面總會隔夜出現裂痕和大洞,據說是大雨侵蝕與冰解作用——我看是施工質素太低——總之可深達半呎,足令人仰車翻。比起香港城市管理完備,如此和城市脈動緊密相連,也不知可喜可悲。
單車人不敢或忘的兩大威脅,要數交通意外與偷竊,而都頗在控制範圍之外。無論多遵守交通規則,卻仍偶有單車遭盲點處處的貨車撞倒,而遇著專業單車竊賊,即使粗於拇指的鎖仍能被鋸斷,但既選擇此道,唯有嘗試解決。從經驗而言,守法、單車燈、反光衣以至手號都屬次要,一廂情願不如自求多福,最重要還是一眼關七及佔行車線正中免被擠掉,不以車小而妄自菲薄,反正大家速度相若。另外我佈置了一個單車鎖網絡,以確保隨時都有足夠保安,幸好我的單車不算名牌,且不少食肆店舖都容許攜車內進。
不過寒冬踩單車有時反而是樂趣,例如最近大雪期間。當火車塞車,飛機停飛,單車以其靈活彈性仍是可取的交通工具,換了車之後便可克服一般積雪。公交在遠單車在近,尤其多數人無法或避免出門之時,其獨立自主就更形鮮明了。貌若落後的單車,遇著真正殘酷的大都會,正是「格食格」也。

霧都之春
捱過沉鬱的冬天,春天簡直令人感恩。氣溫正合運動野餐,而陽光下建築物外牆呈現近於油畫在探射燈下的質感,熟悉的大街上建築物也似竟日增多,教人訝異城府之深。
單車客也紛紛從冬眠中蘇醒,繁忙時間鬧市燈位前總有一堆林林總總的單車:粗重的爬山單車、小巧的折疊車、亮麗的碳纖維公路車、樸素實用配上行李架的長途車、復古的鋼管車,配上衣著表情各異的車手,各有行走馬路的取態與策略。有以科技和蠻勁將馬路當賽道力求超越旁人,有人甘於落後但求輕鬆,也有的以洞察交通動向與敏捷身手庖丁解牛般穿過混沌車流,粗疏地可以「現代」、「前現代」與「後現代」喻之。形形色色的人自行我道,如潮水共同進退之間互相穿插,切線搶拉中若有默契,好一幅車水馬龍圖。
從學會騎單車那刻,我們便領悟「變動不居」,速度得來不易,寧可轉圜也不要乖乖的如汽車停下來等待,故常在車龍中曲折穿插,並作為馬路上的兩棲動物,或繞上行人路,或下車推過隧道,甚有都市極限運動的越野意味。
是的,單車的模糊定位引人爭議,但這裏——部分出於時勢與政策——非以執法拖延或扼殺異變,反視摩擦為普及單車的障礙,促進當權者改善條件;主客之分,一念之差。
近幾年單車文化在時裝天橋與街道上形勢大好,普及各階層,並融入街景,成為最新的時代精神(Zeitgeist)之一。事實上,政府已將之視作交通政策的 一部分,提供基建改良和買車資助,預期長遠可減低醫療支出。今年市內已不乏西裝革履的「城市人」(City worker)安輪當車,騎單車不再是年輕人、勞動階級或嬉皮士一類「次主流」標誌了。
這兩年夏天,反璞歸真的單車成為倫敦的「it」標誌,登上廟堂,由綠色狂人市長Boris Johnson牽頭,隨多個城市推出城市單車租用系統「Barclays Cycle Hire」,市內設置400個電腦單車停靠站,以信用卡計時收費。單車發燒友都取笑「Boris Bikes」笨重,街頭湧現不少動作惹笑的新手租車者,不過到底是強烈的視覺信息,象徵當權者的價值取向。當警察和救護員也以單車在馬路上當值,單車作為交通工具的正常化,反映這潮流是時代大勢;有次在羅素廣場見到警察騎單車截查私家車,令人感動。
為了畢業論文,我與網上結識的單車友在酒吧廝混、同遊市內各大足球場、醉後作後街計時賽,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妨交淺言深。至此方覺城市單車不過錦上添花更進一步,政治、環保、運動和時尚早已退至單車文化的背景,到底是交織出一種緣生緣滅的社會組織想像。

相忘於江湖
過客主導的城市,沒有主客之分。單車作為亦虛亦實的線索,甚至拒絕美化定型,而總教人上身(psyched)而進入「增感狀態」(heightened sense of awareness),以活的眼光看出活的城市。「流動」作為結構功能的更新,從實體的對象轉向觀者的現象學,暗合文化轉向後的情感轉向 (affective turn)。
單車之迷人在於簡單、即興,如孩童那 種。借簡單機械加強人力效能,而不會「車惡過人」,個體激發(excited)而不異化。其時代精神,正在於以「流動」顯現並處理分類的曖昧、新與舊的重疊、規限與自由的轉換——即是再現的矛盾——不只私人波希米亞一番,而是在隨波逐流之中塑造自我,也許正默示一種當代生存狀態。

2011年4月27日《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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