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y 17, 2010

迷戀之必要

   青春文學可分為兩種:現在式與過去式。後一種在香港大概可等同於青蔥童真,因為無知所以無憂,是作為成年人挫敗心靈的避風港而寫的。《迷戀人間》則剛剛相反,寫的是一位名女校高材生的幾段迷亂事跡,用的不少是當時的筆記或勞作,因而避開了陳套的懷舊校園故事模式;穿插步出社會後的回顧,成功捕捉到一道真切深刻而常被抹煞的成長軌跡。值得所有關心教育、關心精英教育、關心女朋友心理者用心細讀。
  
   作者癡癡崇拜籃球隊的學姐、誠心追逐歌星偶像、支持英格蘭隊,也曾因冷面英國文學老師而愛上英國文學。對所有迷戀對象,她都曾投入全部心思,千方百計親近,投資全部感情,為其狂喜因其痛哭,情緒意念如坐過山車。一個人之精神成長往往曲折離奇,在矛盾統一中打倒前一階段之自我,建立更豐盈更世故的自我,而絕不是像會考課程般缺乏層次而線性累積。每個人的步伐都不同,無一套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教法,而唯有多姿多采的人和百花齊放的風氣能提供最多的人生養份、最適切的療傷。
  
   「狂飆突進運動」(Sturm und Drang, Storm and Stress)是歐洲歷史中由啟蒙運動過渡到浪漫時期中間有一段小插曲,代表文學作品正是《少年維特的煩惱》。主角因為興趣相投而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友人的未婚妻,兩人活在詩歌當中,後來友人回來了,愛戀無望的維特被社會觀念與個人的藝術事業挫敗擊倒,借了友人的手槍自殺身亡。那是後來的大文豪歌德的親身經歷,所不同者是他以寫作代替自殺,重獲新生。
  
   狂飆歲月中,以年輕主人公的感情代替禮教,在瘋狂與快樂中自我教養,在超現實中,唯有個人的感傷最重要。這種感傷既繫於他人身上,也往往是自我沉溺,因為迷戀是單向的,與對象之間並無交集,「墮進愛河」其實是「墮進自我」。此幻象之產生,可能是生命懸在自己面前的一條蘿蔔,在投射中誘發自己的神秘本能,是一種自我催眠。癡迷之價值,正在於可以激發力量突破外界的限制,建立獨立而完整的自我。
  
   不同於「美麗舊世界觀」,為觀眾描述單純美好的情境,《迷戀人間》的調子是內省的,重點是不斷冒起的幻變心思:
  
   我的眼睛只會停留在皮球和她身上,我開始覺得自己做的每一個動作,無論是拍球、傳球、射波或執波,全部完美無瑕,她和朋友們說笑時笑得極甜美,爽朗的短髮被陽光塗上一層金光……Zarah的樣子較女性化,當不上萬人迷,卻是一股清泉(我覺得)。我簡直認為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懂得欣賞她。
  
   作者對籃球學姐的崇拜,令她努力練習,希望得到她的青睞,追求偉大;陳奕迅的情歌撫慰她的情傷,補償家中缺乏的溫暖;英格蘭足球隊令她遠赴重洋,在狂迷中親身體會異國文化,更在其悲劇性的傷心同往中找到歸屬感;英國文學教師令她發現自己的尊嚴和潛質,是智慧的提升。到後來,一切都不再如當年般重要,留下的只有成長了的人,和美好的回憶。
  
   「原來愛和恨可以同時消失。」執迷之出處,在於太旺盛的生命力誤入歧途,看不到其他可能;執迷之消解,則標誌著生命力之轉化。值得留意的是,在書中我們看到迷戀不止會帶來一堆美好或瑣碎的記憶,也會闖出新路:作者因為英格蘭國家隊,竟然千里迢迢去看一場練習賽,更以之作為(英資?)大企業的暑期實習生簡報題目,完全出格,其神彩飛揚卻打動了高層人員,得到一紙令人羨慕的見習管理人員(Management Trainee)合約,踏上人生新階段。回顧起來,作者對那迷戀時代的調子是肯定的、親切的,那衝勁明顯延續到人生新階段,因為自知所以自信,但願在將來,這不會淪為一本緬懷之書。
  
   少年狂,老人精,年輕人沒幾分狂狷,又怎頂得順老油條?但也許唯有天子門生才會有這種膽識和魄力。如果傳統名校有甚麼成功秘訣,很可能就在於激發並容得下年少輕狂,從中建立稜角分明的品格,日後成就與眾不同的事情。

原刊於《文匯報》〈讀書版〉2007年9月24日

No comments: